午後的禦書房裏，寧襲一心兩用，一邊批著奏折，一邊跟面前的寧斬剛說話，這種模式他們這對君臣兼叔侄已經維持多年了</p>

一開始，寧襲初初登基，對奏折很陌生，更不明白上頭寫的是什麽，寧斬剛雖然是臣子，但更是嚴師，他就站在禦桌前，背著雙手，紋風不動地盯著他批閱，稍有錯誤便會立即指正，讓寧襲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，連呵欠都不敢打一個</p>

如今寧襲已經對批閱奏折十分孀熟，但他喜歡用這種方式讓寧斬剛知道朝中大小事，因此他們還是維持著此一模式</p>

每日下午，寧斬剛總會在禦書房待上兩個時辰左右，只不過今日多了一個人，那人站在寧斬剛身側一步處，坐也不是、站也不是，扭來扭去，像身上長蟲似的，說有多瞥扭就有多瞥扭</p>

寧藏言一臉的苦悶，他不想來的，可他父王最近去哪都要捎帶上他，他也很無奈，今天連禦書房都帶他來了</p>

他實在不知道自己來這禦書房有何用處，對他們談的話，他一個字也聽不懂</p>

寧藏言身為榮王府世子，身分貴重，可他性格粗枝大葉，根本不知禍將降臨，他是知道寧藏華在覬覦他的世子之位，可他並不以為意，他覺得自己的世子之位是牢固的，畢竟他是前榮王妃所出的嫡子，沒人的身分越得過他，除非他死了，不然他的世子之位牢不可破</p>

可寧斬剛不那麽想，他素來敏銳，知道任家在動作了，他猜測任家的目標是他的長子，因此他刻意將寧藏言帶在身邊，好叫圖謀不軌之人不敢輕舉妄動，這也宣告了寧藏言的世子之位很是穩固，讓閑雜人等不要再打世子位置的主意</p>

然而寧藏言不明白寧斬剛的用心良苦，只覺得跟在父親身邊是件苦差事，時時被訓，時時挨罵，再這樣下去，他還沒當上王爺就會因為心疾往生了</p>

“朕聽說陸侍郎已經從東河回來”寧襲開口道</p>

“是的，臣也聽說了”提到陸淺平，寧斬剛臉上神色放松了一些，“陸侍郎在東河待了整整一個月在巡檢河工，其心性，旁人難以比擬”</p>

東河可不是什麽好地方，這時節風很大，水很冷，休息的地方更是簡陋，他能不在乎環境條件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，十分難得</p>

“朕明白”寧襲闔上最後一本奏折，擱下了朱筆，興沖沖的擡眸道：“所以咱們去侍郎府看看如何？若朕猜想的不錯，陸卿肯定在計算東河的流量，朕很想去看看”</p>

寧斬剛微笑道：“臣與皇上想的相同”</p>

寧藏言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麽，但知道他們要去侍郎府，他松了口氣，那他總算可以回府了吧？太好了，他想跟圓兒一塊兒去餵馬……</p>

“從兄也一塊去！”寧襲起身，微笑看著顯然想開溜的寧藏言他自小與寧藏言這個從兄最熟，兩人像親兄弟一樣，私下也不拘禮</p>

“啊？”寧藏言懵了，他指著自己，“我也去啊？”</p>

寧斬剛橫眉冷哼，“你當然要去！為父怎麽說的？沒把為父的話放在心上嗎？”</p>

寧藏言滿臉無奈，大口嘆氣，“兒子當然沒忘記父王的話，父王走到哪裏，兒子就要跟到哪裏”</p>

寧襲促狹笑道：“皇叔這法子太妙了，用來治從兄實在有用”</p>

寧藏言翻了個白眼，道：“臣已經夠瞥屈了，皇上別落井下石好嗎？”</p>

皇上起駕，一行人很是低調地來到月桂坊的侍郎府，下了馬車，寧襲深吸了口氣，一笑而過……不，是裴班芙就在這府裏</p>

他已經快被皇後搞得神經錯亂了，皇後天天在看裴班芙寫的書，一見到他就跟他討論一笑而過的作品，皇後不嫌害臊，他卻不自在透了</p>

小安子進去通傳，出來相迎的卻是周興，他邁步向前，緊張到沁汗，一臉的惶恐，躬身一揖，“老奴給皇上、榮王、世子爺請安”</p>

寧斬剛皺眉道：“周興，陸侍郎人呢？他不知道皇上來了嗎，怎不見他出來迎接？”</p>

周興立即跪下請罪，“皇上恕罪，王爺恕罪，陸大人已經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天了，連飯都不吃，大人交代絕對不準任何人事物打擾他，所以老奴……”</p>

“放肆！”寧斬剛的臉色略顯不快，“你分不清輕重嗎？枉費本壬提拔你來此擔任總管一職，皇上聖駕已到，做為人臣有什麽理由不出來相迎？是不將皇上放在眼裏嗎？”</p>

周興臉色慘白，慌忙道：“不是！陸大人決計不敢這麽想，是老奴、是老奴糊塗……”</p>

“起來吧！”寧襲笑了笑，“是我們沒通知就跑來，怎麽能怪陸卿沒空接待我們？想來陸卿一定是埋頭在做驗算，因此不能輕易分心，咱們進去吧”</p>

周興見皇上並無怪罪，偷偷松了口氣，連忙帶路</p>

出了水榭，穿過曲廊，還未到正廳，便見裴班芙一襲鵝黃色雲紋裙衫，邊走邊咬著蘋果走來，她哼著小曲兒，一臉的愜意，麥可亦步亦趨的跟著她</p>

打從她出現在視線裏，寧襲就呆住了，她還是紮著一條瓣子，依然沒有做婦人打扮，模樣就像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</p>

她沒有絲毫改變，沒有因為進了京城、當了官夫人就穿金戴銀、擦脂抹粉，她還是她</p>

寧襲心跳加速了，如果這是在他的後宮裏，她是他的嬪妃……</p>

“夫人！”周興焦急地喊了一聲，心裏暗暗叫苦</p>

夫人這身裝扮不倫不類，實在見不得人，他都叮囑多少次了，官夫人要有官夫人的樣子，可夫人依然故我，說是不習慣花俏的裝扮，可就算如此，那也不能穿成丫鬟啊！夫人穿成這樣在府裏走動，實在跟府裏的丫鬟沒什麽分別</p>

裴班芙聽到聲音後擡眸，這才發現前面有人，來人是穿常服的皇上和威嚴的榮王，不禁嚇了一跳，連忙丟開蘋果，欲上前去請安，不想那顆被丟開的蘋果便被跳起來的麥可張嘴接住，看見這一幕，寧襲很想笑</p>

自從上次在宮裏一別，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她，明明都在京裏，卻是想見不能相見，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能將她召至宮裏，尤其是在陸淺平不在京城的時候</p>

“皇上、王爺，二位怎麽來了？”裴班芙請安之後，訝異的問道</p>

寧襲對她微微一笑，溫和地道：“朕是來見陸卿的”</p>

裴班芙瞪大了眼，正想說陸淺平不讓人打擾之類的話，就見周興在後頭拼命跟她使眼色，她吞回了到嘴邊的話，改口道：“妾身帶皇上、王爺去書房”</p>

這時吃完蘋果的麥可慢慢走了過來，它驀地走到寧襲身邊，嗅了嗅他的衣袍，繞著他走了一圈，似乎在示好</p>

見狀，寧襲彎身模了模它的頭，那和藹的模樣，實在很像個慈父</p>

寧藏言看了不禁瞠目結舌，忍不住說道：“皇上不是最討厭狗兒嗎？”</p>

寧襲一聽，想殺人的心都有了，他回頭狠狠瞪了寧藏言一眼，“胡說什麽，朕一向視狗如命”</p>

寧藏言直抽嘴角，“說什麽啊皇上，您明明從小就討厭狗，臣還記得，有一回——”</p>

寧襲氣結，打斷他的話道：“你什麽都不記得，不要再說了”</p>

裴班芙也不知道他們在演哪一出，但她也沒問，她只在意陸淺平看到這些人來找他會不會嚇一大跳，抑或是很不高興</p>

他在岐州時，每每做驗算時總是將自己關在書房，還不許人打擾，現在忽然這麽多人來，他會不會發火啊？</p>

忐忑不安的領路來到書房前，眾人停步稍候，裴班芙上前，很輕很輕的叩門，很輕很輕的問道：“淺平哥，皇上和榮王爺來了，你要不要見……不是不是，你要不要出來拜見？”</p>

聞言，寧襲毫不動怒，反而在心中道，她叫喚的那聲淺平哥怎麽那麽好聽呢？若是能聽她喚一聲襲哥哥……</p>

思及此，寧襲狠狠握起拳，不是說會放下對她的心嗎，她可是他臣子的妻子啊，若被大臣們知道他的心思，他的臣子又如何會效忠於他？</p>

另一邊，陸淺平很快來開了門，見到如此陣仗，不由得驚訝，“臣拜見皇上、王爺！”</p>

這是寧藏言第一次見到陸淺平，心中有百聞不如一見之感，原以為他父王口中讚不絕口的青年才俊會是瀟灑風流、風采翩翩的模樣，哪知道竟是如此衣著淩亂，不修邊幅</p>

可看見陸淺平的相貌後，他下意識地月兌口道：“陸大人長得好像父王啊”</p>

其實寧襲之前也有這種感覺，只是天底下不乏形貌相似之人，他也就沒多想</p>

“這位是？”陸淺平聽他口稱父王，便猜測是榮王的公子</p>

果然，就聽寧斬剛道：“犬子寧藏言，也是榮王府世子，因學識淺薄，本王特讓他來向陸大人學習”</p>

陸淺平一聽，謙讓道：“不敢”</p>

他請四人入內，包括貼身伺候寧襲的小安子</p>

周興這才松了口氣，連忙向裴班芙告退去打點待客茶水，同時心裏更篤定跟對人了，連皇上都親自駕臨，主子的未來定然不可限量</p>

寧襲態度悠然，四處走動打量著書房</p>

陸淺平的書房很寬敞，擺設很簡單，四把雕花木椅、一張檀木長桌，兩面墻滿滿的書，其中不乏《河渠之道》、《治河總略》、《歷代治河總論》等書，桌上有只青瓷暖壺，青瓷茶碗打開著，茶顯然已經涼了，四面都有窗子，光線很是充足，白日裏也掌著燈</p>

寧襲的視線很快被桌上淩亂的紙張吸引，其中有草圖、有水形圖，還有東河各處隘口、水爐、閘口的詳圖</p>

他拿起其中一張寫滿數字的紙張看著，他的眼眸漸漸不一樣了，呼吸也急促了</p>

“陸卿，這是東河每一處閘口和水霸每瞬的流量嗎？”</p>

聞言，寧斬剛也立即靠過去，貼在寧襲身邊凝神細看，只見他的神色越發變幻莫測</p>

太不可思議了，這其中又分為沙石流與水流，一直以來，再高明的治水專家也計算不出來，即便精通算學的他也一樣，但陸淺平卻算出來了！</p>

陸淺平微微頷首，“正是”</p>

“你是怎麽算出來的？”寧襲和寧斬剛異口同聲的問，語氣同樣都很急迫</p>

陸淺平琢磨著該怎麽解釋，他自然不能告訴他們，這水流立方他是用公式算出來的，對他們而言，這麽覆雜的驗算需得步步推算，肯定沒有人做得到</p>

過了一會兒，他神色自若地道：“臣自行推敲出一套算法，在岐河上用過，頗為成功，此番便用在東河上”</p>

“什麽算法？”寧襲和寧斬剛又是同時追問</p>

他們實在是太好奇了，他們長年專心在學治河方法和算學，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，如今有個人做到了他們一直無法做到的事，怎能叫他們不興奮異常？</p>

陸淺平走了過去，“臣演算給皇上、王爺看”</p>

兩人同時點頭，“好！”</p>

見狀，陸淺平頓覺莞爾，他們兩人好像聽話的小學生，更像是首次看到新世界的土包子，實在有趣，也著實想不到自己會來古代當起皇帝的老師，人生際遇實在深不可測</p>

寧斬剛蹙眉看了一眼無所事事的寧藏言，“你楞著做什麽？還不過來看！”</p>

“哦……”寧藏言十分不情願，慢吞吞地走過去，同時在心裏叫苦連天</p>

這種場景在榮王府裏經常上演，他父王逼著他們兄弟三人一塊驗算，每每都搞得他們不能睡覺</p>

陸淺平已經攤開了一張白紙，在心裏琢磨著如何化繁為簡，用他們能聽懂的方法運用公式</p>

周興不假他人之手，親自送來了茶水點心，小安子也沒閑著，一塊去布置茶水，而桌前圍著的三個男人已經都不擡頭了</p>

裴班芙見沒她的事，便悄悄地關上門退了出去，唇畔浮起一抹微笑，看來，這君臣三人今晚是不必睡了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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